我覺得你之所以還會糾結原不原諒奶奶這種事,本質上就是認為這個年邁的老婦人心底裏是有愛的。
你在潛意識裏覺得自己見過她的愛,心存著如若秉持著樣的憐憫去打動她的心,也說不定終於可以在長大以後將她的愛分一杯羹這種念頭。
當然,我或許只是亂說的,畢竟人類最擅長把欲望用封條貼死,然後塞進存錢罐裏一屁股坐上去,疼的吱哇亂叫同時又不免兩眼放光。
小時候在我家裏,奶奶是對我最好的人沒有之一,在周圍人均精神病的環境下,我只有在奶奶那裏才能夠勉強像個正常兒童。
在最初的記憶裏,她極為喜歡我這個孫子,故鄉的老宅子那貼著藍色剪紙的窗戶不知道被我弄爛了多少次,但她最多也只是停下掰包谷的手然後嚇一嚇我。
她很喜歡把我抱起來,然後將臉貼在我的襠部反復刮蹭,那個時候的我還不知道她大概在替死去的爺爺感到開心,而根源當然就是我褲襠裏那個被叫做雀兒的玩意兒。
可那個時候的我還沒有櫃子高,這玩意兒也長的跟個炭燒豬兒蟲似的,因此實在是很難把自身的性別跟傳宗接代這種事兒聯系到一起。
畢竟對於女人我還沒有什麽悸動,那是個能拿娘們搖褲兒當風箏放的質樸年紀。
奶奶搬到我家裏以後,由於摔過一次的關系,她幾乎不再怎麽下樓了,那整整五層的樓梯可以爬的她兩腿打擺子,要不是穿得多,興許就得像半只蝴蝶那樣從窗戶口飛走了。
不過她待在家裏總能夠影響到殘酷的家庭局勢。
因為她總能在我母親毆打我的時候氣沖沖地跑出來,怒斥母親要把我這個獨苗給打壞了,然後再拉著我進她的屋子。
我其實很想向她解釋婆媳矛盾會很容易發泄在我這個年幼孩子身上,您今兒個擡舉了我,明兒個我那親娘定要拿指甲揪我的臉,拿衣架抽我的腿,恨不得把我身體裏所有來自於婆家的基因都給打散。
她以為她擱這裏攪雞蛋呢。
但至少奶奶可以庇佑我一個晚上,雖然第二天大清早我還得面對我母親那種充滿了怨毒的臉。
就好像我在奶奶屋子裏睡了一覺,就代表我揪掉了在她子宮裏打下的生產標簽一樣。
不過我睡在奶奶身邊老安心了,由於她虛胖的原因,通常她只要背對著我就會讓我眼前一黑,可是那寬厚的背部著著實實讓我睡得安穩。
因為知道這個老婦人是天底下絕對不會傷害我的人,到了過年還會從自己的兜裏給我掏兩張紅票子呢,老眼昏花了也惦記著給我織毛衣。
就是聽她說夢話念叨死人名字的時候,我老感覺是在那催我的命。
我就這樣懷揣著被愛的想象在煎熬中長大,直到後來瞅見了一些特別的東西,比方說看見她在電話裏勸親戚把女兒抱給別人養,比方說看見她拿大耳巴子把我那可憐的表妹打的暈頭轉向,還比方說她連父親吃席回來丟給她的那包奶糖,都沒舍得在大過年的時候分給嬢嬢們的女兒吃。
她皺著眉頭聽到親朋好友生了女兒時的樣子不亞於聽見日本人來了,你很難想象一個老婦人會因為自己的孫女又生了兩個重孫女而捶胸頓足,當天夜裏恨不得把屁股擠進她屋裏那個小小的龕盒,以便於當面叩問菩薩老爺,究竟是造了什麽孽才能家裏出這麽多沒長雀兒的種。
你看嘛,她就像我們這個大家庭裏的封建地主,她是種無性別的統治者,因此要操心於後代在有性生殖上的繁榮。
某個夜裏我實在摸不著頭腦,跑到廁所把衣服褲兒一脫,盯著鏡子看了好久。
我並不是家中所有晚輩裏最優秀的那個,某種意義上在大家都還著力於發奮學習的時候,我已經陰暗病態到反人類的地步了。
誰家正常小孩兒十來歲忙著在外面解剖青蛙啊。
可她就是愛我,甚至可以為了我去向閻王爺打滾撒潑。
我心想如果有一天她瞎了,嚷嚷著要抱抱孫子,興許我把褲襠底下那炭燒豬兒蟲給割了送過去,她照樣會哆嗦著手把這玩意兒給貼在幹癟的臉皮上,言語間含糊不清的呼喚都讓人分不清這到底是誰的命根子。
再後來她癱瘓了,每天蜷縮在床上,電視裏放著吵鬧的戲劇,我放學回來坐在她床邊,拿手撫摸她的頭發時,總覺得她確實是這個家庭裏最愛我的人,我也愛她,盡管這樣的愛彼此間存在著偏差。
因為很可惜她愛的不是我這個名字下所承載的魂魄,而是一截隨著時間推移而變大的豬兒蟲。
她愛的是一種觀念,一種體面,她愛的是她的父輩們所傳授的那些女人真諦,她愛的是完成了所謂家族使命的這一生。
我只是個吉祥物,像生了銹的容器一樣承擔著她的慈悲。
如果我是個女孩,但凡我是個女孩。
那她大概也會學母親一樣恨不得把我體內的娘家基因給打散了。
直到打的我奄奄一息,長出喉結,油腔滑調,劣質的牛仔褲裏鼓起老大一個包,下半身有了像野草一樣的腿毛,可以去給她娶婆娘,去延續姓氏,又或者拍拍屁股像頭馬一樣趴在豬圈兒裏嚎叫。
她直到快死之前都在催著我結婚生子,可惜那年頭我實在找不到願意從屁股蹲兒裏給我擠出一個娃兒的女人。
我也不想找,我哪有什麽良心。
爺爺死的時候我跪在地上拿口水當眼淚,她死的時候我也硬是沒憋出眼淚來,幾個表姐表妹倒是圍在火爐旁邊兒擦著紅眼睛,我心想怎麽女人天生就得是這幅慈悲相呢。
因此倘若你看到這裏,就理應明白我想說什麽,不論你是否對於奶奶的愛有著所謂的幻想,還寄希望於那種憐憫可以讓你從她身上得到童年的補償。
我都勸你別做白日夢了,她的確不愛你,可她也同樣不愛你所謂的哥哥。
她們這樣的人其實什麽都不愛,又或者說只愛自己。
只愛那個烏煙瘴氣的時代所寄生在自己骨髓裏的遺毒。
而你怎麽可能和一個時代和解呢。
你太渺小了,你應該做的事情是拽著你那瘦弱的皮囊,讓來往的風吹過你那遍體的空洞,把自己用力往天上送。
別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