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直到時代轟然向前,許多人和事物都煙消雲散了, 她才發現,人需要的不是抗爭,而是去認得命運。
2024年,對陳沖來說,是拿起筆,面對自己的一年。她寫下一個女人的生命跋涉,也記錄下幾代人的命運沈浮。她相信寫作是抵禦失去的力量,是我們通向彼此的橋梁。為了她袒露的勇氣,為了那些不虛此行的生命故事,【人物】評選她為2024年年度作家。
文 | 王青
編輯| 槐楊
攝影| 邵迪
妝發| 王靖
造型| GCK
制片| #1105
美術| 勺子
「一天早晨,格裏高爾·山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
30多年前,當陳沖第一次讀到格裏高爾·山姆沙的故事,她感到內心中的某種體驗被命名了。
在那個書籍還很難獲得的年代,這是她從未想象過的世界:「只要這樣一句話,不需要給你解釋為什麽,這個世界就出現了。」那天晚上,陳沖在格裏高爾的故事裏遊蕩,一夜無眠,「我從來沒有想象過這樣離奇、荒誕和悲哀的敘事,但是本能地認同其中的異化、疏離、內疚和孤立的感覺」。
2024年冬天,陳沖坐在【人物】對面,再次講起被這本書打動的時刻。這一次,她不再是閱讀者,而是寫作者。她體會到一種新的觸動:「原來你也可以用語言去創造一個世界,一個完全失去了的世界。」
寫作發生於2021年。在金宇澄的邀請下,她開始為【上海文學】寫專欄文章,從最初的6萬字到最終的33萬字,她寫下一個家族的往事。金宇澄將這系列文章比作「紙上王國」,不是單獨一代人的記憶,而是一個人勾連起了上幾代人的歷史。在他看來,就像宿命般的,這家人的歷史,註定要由陳沖來完成書寫。
對陳沖來說,那是一段無比自由的時光。沒有很多作家的「啟動」儀式,她的寫作往往起始於一個思緒,「碰到一件事情,受到觸動了,我就寫一寫」,有時候是在手機上,有時候是在一張紙邊。
也有寫不出來的時候。她跟金宇澄通電話,金宇澄說,哪裏可以再想一想,哪裏的細節還可以再擴一擴,陳沖就像個聽話的學生那樣照做。有時候她也會和金宇澄抱怨,「太忙了,同時有兩個戲要拍」。金宇澄回復:「拍戲不是你一個人能把控的事情,但寫作完全是你一個人的事情。不要拍了,好好寫。」
陳沖斷斷續續寫了兩年,又花了一年時間修改,2024年終於完成,變成一本厚厚的【貓魚】。它出現在眾多年度圖書推薦榜單上,並在年底獲評2024年豆瓣年度圖書。導演姜文在序言中寫道:「她,像是有好幾個不同的人長在了一起。她的文字,倒像個豐富而果敢的人在講著誠實的故事。」
寫作讓許多人看到了陳沖的另一面人生。她出生於一個顯赫的家庭,母親張安中是著名的神經藥理學家,父親陳星榮是放射學專家,外婆史伊凡是知名社會活動家,外公張昌紹是中國藥理學奠基人。但她想寫的不是這些。
她講過太公史蟄夫的故事。母親告訴她,太公是光緒年間廩生,學富五車,但對家人很兇,姥姥曾三次登報,要和他斷絕關系。但在尋找資料的過程中,陳沖發現一張民國舊報紙曾記錄過太公的一件小事:有一次,時任溧陽尚誌學校校長的史蟄夫帶著全校運動員去參加區域性的體育比賽,比到一半,大雨降臨,很多學校的人都撤離了,只有史蟄夫帶著學生運動員站在雨裏,堅持到最後才走。
突然間,陳沖覺得,這個人立體起來了,他有兇狠,也有堅強,「雨又算什麽,他就是要把這個事情做完」。對陳沖來說,寫這些祖輩的故事,就是把那些載入史冊的名字還原成一個個具體的人。
盡管【貓魚】是陳沖的第一部作品,但過去幾十年裏,寫作從未離開過她的生活。讀完卡夫卡不久後的1982年,陳沖在報上發表了一篇短篇小說【女明星】。現在回看,她甚至不記得當時的創作沖動,只是覺得自己寫得幼稚,也缺乏文采。在作者簡介一欄,她寫下:「陳沖,女,二十歲,電影演員,這是作者處女作。」
她跟金宇澄的友誼也始於文字。讀完【繁花】後,陳沖輾轉找到金宇澄的信箱,寫了一封長信給他。從那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他們保持著極為古典的友誼關系。【貓魚】出版後,陳沖多次提到,金宇澄永遠是我的第一讀者。
她喜歡講述那些富有生命力的故事,那些在動蕩歲月中始終忠於自己的人和事。決定拍攝【英格麗仕】,是因為被那樣的「相遇」打動:在一個荒謬的年代裏,少年劉愛遇到一位仁慈而優雅的英語老師,一個【死亡詩社】般的故事。前段時間,她拿下覃慧蘭的故事的改編版權,無法拒絕的依然是覃慧蘭身上那份能吞咽時代的生命力,「就像在荒蕪中長出來的一朵花,她的艱難,她的努力,她的寵辱不驚,這不是一般人能夠想象的」。
最近一次的寫作,發生在去年12月尾聲。平安夜那晚,陳沖接到電話,得知好友樸若木突發疾病去世。她無法相信,開啟手機,明明幾天前,他們還在微信上聊,樸若木讓她一定要去看【好東西】。隔了幾天,她在微博上寫下對樸若木的悼念:
「……Pan,你是不是回到了天上?我們不都是向宇宙暫借的星塵嗎?當時間撫平了悲傷以後,我會在夜空裏看到你嗎?而我仰望星空時的笑聲會不會讓旁人驚訝?……」
對陳沖來說,寫作是她抵禦失去的方式。就像【貓魚】這本書的名字,滬語發音「毛魚」,是一種菜場裏售賣的漏網小魚,多被用來餵貓。後來,隨著貓糧的出現,貓魚在人們的記憶中消失了。陳沖說,她要講的,是生命中的那些「貓魚」,「一切已經失去了,寫作就像魔法,把它們帶了回來」。
她真實地面對自己,面對他人。鏡頭之外,她很少化妝,喜歡素面朝天地與人見面;她喜歡大笑,笑聲總是先於話語而至。【人物】提了很多問題,對陳沖而言,沒有哪個問題是不能回答的。對每個問題,她都要想一想,然後認真作答。沒有矯飾,她的話語裏有著緩慢而頓挫的節奏感。
她過著一種經過觀察和思考的生活。被問及最痛恨自己身上哪個特點,陳沖脫口說出三個字:「不在場。」她形容自己更像一個局外人,好像總是在櫥窗外看著櫥窗裏面。回望年少時憑借【小花】獲得國民贊譽,她只感到自己糊弄了人。「進組的時候我才17歲,我是在攝制組度過的18歲生日。19歲的時候,我得了百花獎。我心虛嗎?我會認為我就是最佳女演員嗎?」
盡管從事公眾工作40年,陳沖依舊害怕人群,警惕表演感。無論是公開活動,還是記者采訪,那種肉眼可見的緊張感從未在她身上消失過。一個關於陳沖的冷知識是,從業至今,陳沖從未答應過任何一部舞台劇的邀請。
「只有獨處和寫作的時候,我才是徹底的自己。」陳沖說。
放松下來的時候,她會展露出戲謔的一面。拍攝封面的空隙,我們問她:「你希望以什麽樣的方式死去?」一段沈默過後,先是短促的笑聲,陳沖帶著戲謔的表情回答我們:「我想起一個好朋友說的,被情人的老公一槍打死。」(笑)
直到今天,陳沖依舊時常陷入自我懷疑。她很少回看過去的作品,「別人看到的都是完成態,我總能想起過程中還有哪些地方沒做好」。【貓魚】出版後,她每次回看,都會不自覺地字斟句酌:這裏的逗號要不要刪掉,那一句話應不應該換一種說法?
但很偶爾地,她也會看到那些做得好的部份。以前經常有人說【末代皇帝】裏婉容吃花的那場戲好看。陳沖不置可否。但前段時間,她偶然重看,忽然發現了另一個鏡頭,婉容擡頭看甘粕正彥的那一眼,「其實這一眼,看得真的很好」。
對於她多次提到的那句:「我感覺自己是個『偽劣品 』 ,一生的努力都是企圖把自己變成真貨。」陳沖覺得,其實這句話還有後半句—「 『 偽劣品 』 的感覺也造就了我一生的努力」。
忙碌而漫長的一年過去了。我們和陳沖從【貓魚】談起,談論愛,談論失去,談論記憶,也談到命運。年輕的時候,陳沖被教育要跟命運抗爭。14歲進入上影廠,很長一段時間裏,她始終焦灼,「我總覺得表演不是一輩子的工作,要換專業、找工作」。直到時代轟然向前,許多人和事物都煙消雲散了,她才發現,人需要的不是抗爭,而是去認得命運。
「我認識到,原來從來就有這樣一條光明大道,而我卻在那裏不停地迷失和迂回,走過那麽多的彎路、錯路。然後我才發現說,所有的彎路、錯路其實也在通向那條命運的大道。我要早一點知道的話,我是不是就不會經歷那麽多的焦灼與痛苦?但是我現在認為,彎路和錯路也應該有。」
以下是【人物】與陳沖的對話。

人物PORTRAIT = P
陳沖 = C
「你為了什麽而寫作?」
P:【貓魚】出版有一段時間了。現在回頭看,有沒有什麽遺憾?
C:肯定會有。比如每次看的時候,你都會不自覺地去斟酌,一個逗號放在哪裏,一個「的」是不是應該去掉,這一句話,我是否表達得精準,或者,這裏可能換一種說法會更好。如果不是有出版時間的限制,你永遠都可以繼續完善它。任何作品都是會有遺憾的。
P:這本書是你對記憶的回溯。在寫作的時候,有沒有哪段記憶是你不想去面對的,或者面對起來覺得非常痛苦的?
C:沒有覺得太痛苦的。你早就已經從痛苦當中走出來了,所以回憶很久以前的事情,完全是有一種疏離感的,你反而會去仔細想一想:它意味著什麽?它那時候對我意味著什麽?它現在對我意味著什麽?
其他的表達場合不可能有這樣的坦蕩、這樣的赤裸和這樣的天馬行空。如果不喜歡,你隨時一刪不就完了嗎?過去的作者都得一行一行字寫,完了以後,劃掉的部份,還要剪、貼、改,這太難了。我們現在隨時隨地,醒來又改一稿,想刪就全給刪了,所以我不會覺得特別痛苦。
P:你非常坦誠,甚至是直白地書寫了很多細節。比如你寫剛到美國的時候,在學校醫務室發生的「性侵」,回憶起這件事,是什麽樣的感受?
C:這個事情我沒有跟任何人說過,親人也好,朋友也好,好像已經被自己否定掉了,就是一個非常有意識地想去忘記的恥辱。原本我就是想寫一寫初到美國時候的一些記憶,但在寫的時候,它就冒出來了,它再出現的時候,我發現我感受到也看到了當時的自己在慌亂當中沒有去記住的東西,它們很清晰地出現了。
P:是在寫的時候才意識到「性侵」這兩個字嗎?
C:也沒有。其實在「#MeToo」運動的時候,有體育教練性侵的事情被曝光出來,我就意識到了。但我沒有講過,也沒有寫過。這是我第一次寫,也是我第一次去面對它。
P:你說過,歲月幫你積累了很多記憶,你必須有能力遺忘它們,再用極大的耐心等待它們重新出現,這時候寫作才會發生。在這本書的寫作過程裏,還有什麽曾被遺忘的記憶重新又浮現出來?
C:有很多這樣的時候。包括書出來以後,有一些人跟我談起某一些細節,談論的時候我又想起另一些事情,一些在潛意識當中你不知道怎麽去給它歸類、你至今都不知道為什麽的事情,但是它牢牢地記在了我的腦子裏。
比方說很小很小的時候,家裏人經常會說,我母親是脆弱的,因為她割掉了一只肺,後來又得了肝炎,家裏的人都覺得她的身體是脆弱的,好像一不小心就會病、會走。至少給我的印象是這樣的。我記得有一個夜裏我和母親在曬台上坐著,不知道是乘涼還是洗澡,母親身上有一個小紅點,鮮紅的一個,像小豆一樣特別小。我就問她,這是什麽?她給我解釋,大概就是說這個東西要是越來越多了,全身都有了,這個人就不行了。我沒忍住,眼淚就往外飆。母親說,你怎麽了?你是不是怕媽媽會死?我說,沒有,我根本沒有想這個事情。我亂說了一個理由。然後母親說,噢,我以為你是怕我會死。
我不知道她為什麽要告訴我這個紅點是什麽,然後渾身都長了,人會死。我也不懂為什麽我母親問我的時候我會亂說一個理由。我們之間有過這樣一個我至今都不明白為什麽發生的事情。
一些朋友閱讀到母親那部份的時候,他們覺得裏面有很多感動,給我反饋的時候,我就想起來了,哎呀,我寫過許多跟母親在曬台上的事情,但就這件事情,我特別地清晰,我現在閉上眼睛都能看見那一個小紅點,我卻沒有提它,因為我沒有完全懂,我不知道她為什麽要這樣跟我說。還有那種恐懼,我一直對母親的離開有一種恐懼。我也會想到,我大女兒很小的時候很貼我,我要出去工作,她會躲起來,不跟我說再見。日後也造成了我們之間的一種焦灼,我會想到這些。
P:寫完【貓魚】那一刻,是一種什麽樣的感受?
C:完全是不安。我就想,完了嗎?真的完了嗎?後來我一次又一次地發現,這個不好,那個不好,怎麽又發現一個?但是過程當中,我也有狂喜,我相信每一個寫作的人都會有那樣的時刻。
P:人們總是喜歡問作家,你為了什麽而寫作。你呢,為了什麽而寫作?
C:它是一個我可以沈浸當中的世界吧。其實是對失去的一種抵禦。我記得很清楚,出國之前,有一個年齡比我大一點的大學生借給我一本卡夫卡的書,第一句話就讓我震撼了,原話是「一天早晨,格裏高爾·山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
就這樣一句話,你就會發現說,他只要這樣一句話,不需要給你解釋為什麽,他只要把它說出來,就出現這樣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反映了人的生存條件,反映了人在其中的處境。從中所得到的感觸,影響著我對文字的熱愛。當某一天我從讀者慢慢變成了一個寫作者,我也體會到了角色變化後的這樣一個觸動。你也可以用語言去創造一個世界,一個完全失去了的世界。
講故事是人類的需要。就像古老的【一千零一夜】,山魯佐德要講故事才能夠活下去。當然【一千零一夜】好像一切都是有可能的,但我要講的這些故事是一切都已經失去了,但我曾經生活在那個世界裏。寫作就是像魔術一樣讓它重現。
我覺得這就是我為什麽要寫作。
P:在這本書裏,你寫了很多失去。我記得你寫過一首詩,你說5歲那年,童年的藍色沒有了。那其實是外公的自殺,後來是外婆、母親的離去。寫完這本書,你怎麽思考死亡和失去?
C:可能並沒有什麽太大的不一樣,就是到了一定的歲數,你會知道死是生的一個部份。我想每個兒童或者少年,都會有一個頓悟,這個貓會死,這個狗會死,爺爺會死。然後他突然覺得,噢,我也有一天會死。這樣的頓悟會引起某一種巨大的恐懼與恐慌。反而是長大了,繁忙的時候,你哪有空兒想這種事,只希望每一天能夠過去,把該做的事情做了。為了某一天的某一種成就在那裏拼命,你可能對生死的思考就會少。
然後到了一定的年齡,尤其是當我母親去世以後,我在承受這樣一個巨大的失去的時候—這其實是我承受的最大的一次失去—當時我就覺得,還好人生只有一個媽媽。你再讓我經歷一次,再來兩次,這怎麽能夠承受得了?在這種情況下,你慢慢地會感受到,也許下一個就是我。而且這是生的一部份。從出生的第一天開始,它就存在,而且從出生的第一天開始,我就在走向死亡,所以我們才會有那麽大的激情,所以我們才會想去做那麽多的事,所以我們才會愛得這麽深。這都是因為死亡是生存的一部份。
到了我這個年齡,跟少年的時候不一樣,我不會有那麽大的恐懼了。你會知道,因為有了死亡才有了生命。

陳沖與金宇澄在【上海文學】編輯部。 圖片由【上海文學】編輯崔欣提供
「最年輕、最漂亮的時候,我最沒有安全感。」
P:你在書裏說,人生的冬天是突然到來的。衰老對你來說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你會感到焦慮嗎?還是你覺得可以把它吞咽下去?
C:世界上可焦慮的事情太多了,從我有了孩子以後,沒有比孩子更讓人焦慮的事情了。對於衰老,從30歲生日那天開始,我就覺得青春反正已經過去了。
P:30歲就過去了?
C:慶祝30歲生日那天,我知道,青春過去了。後來不管40歲、50歲還是60歲,其實都一樣,它就不是青春。而青春沒有了以後,其余的就是你所剩下的生命了,而且你發現它仍然可以是好的。
P:你是怎麽度過30歲生日那天的?
C:我不是特別愛熱鬧的人。我是一個很害怕自己成為晚會焦點的人。然而那天,我就記得家裏的鮮花比人葬禮上的還要多。有許多的朋友,大家熱鬧瘋狂了一整夜。這不是我的習性,也不是我的個性。它更像是一種慶典,是一種葬禮,是一種告別。然後你覺得以後就得認認真真地生活了。但後來我又發現,也不用那麽認真。(笑)
P:是因為青春是可以浪費的嗎?
C:對,那個時候總結了一下,20歲是完全揮霍掉了(笑),那以後認真一些,不要再繼續揮霍了,也沒有青春可以揮霍了,但後來我才發現,還是可以繼續揮霍,一直揮霍到死……(笑)
P:突然發現自己有一根白頭發或者一道皺紋的時候,會不會還是有一些焦慮?
C:它不是一種焦慮,而是一種好奇,是一種驚訝,是一種思考。我記得疫情那段時間,因為從早到晚就穿一件睡衣,好久不出門,不打理自己,也不照鏡子,當然也不可能再染頭發。某一天,我一看,啊?我這麽多白頭發呀,然後突然醒來,喲,我的媽呀,就好像從昨天到今天,你就突然老了5歲。
後來我發現這個東西是突如其來的。歲月有時候會將你遺忘,然後你這四五年就過去了,也沒覺得自己有什麽變化,沒想這事兒。然後突然某一天,衰老到來了。你覺得太奇怪了,就昨天晚上睡了一覺,今天早上起來就覺得老了。你就好奇說,這個事情是這樣發生的嗎?前不久我讀一篇研究文章,說還真是這樣。它說,人有兩次斷崖式衰老,一次在44歲,一次在60歲。然後我說,噢,原來我的發現是有科學依據的。
但衰老並沒有給我帶來焦慮,因為我對自己的老去有一種疏離的觀察。偶爾別人給我來個回顧展什麽的,一看,啊喲,過去這個人還真的蠻漂亮的。但當年不覺得,當年覺得哪兒哪兒都不好看,你知道嗎?然後我就想,她怎麽就變成我現在這個樣子了?你會有一種思考,會疏離地觀察她。
如果有恐懼的話,可能是恐懼病痛,是恐懼不健康。死去本身是個很自然的事情,但是我看到母親走之前的折磨,會覺得這是最受不了的一件事情,但是我本人的確不焦灼。
P:就像你說過的,越老越像自己了。
C:精力有限,力氣有限,沒那麽大的勁兒了,所以你也顧不上了。而且你會覺得,噢,原來也沒關系,又咋了呢?年輕的時候,還會求上進,看到自己天性當中許多不可愛的地方,你還覺得,我是不是可以努力一下?或者某一種缺陷,我不是在遮掩,我是在遮掩的同時也希望改造自己,到老了以後,你發現說,噢,是狗改不了吃屎,本性難移嘛,就它了!
P:不用遮掩也不用上進的陳沖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陳沖呢?
C:我自己一個人在家裏的那種狀態吧。因為我從事在公眾面前的工作,已差不多有半個世紀了,所以它成了我的第二天性。但是我的第一天性當中沒有它。所以這種表演感,雖然於我來說已經熟能生巧,但是它畢竟是一個表演感,只有獨處和寫作的時候,我是徹底的自己。
P:你說常常覺得自己是偽劣品,「一生的努力都是在企圖把自己從偽劣品變成真貨」,這種不配得感來自哪裏,它在你的人生中到底扮演了什麽角色?
C:也許與生俱來,也許跟自己的職業有一些關系。比方說我演【小花】,進組的時候我才17歲,我是在攝制組度過的18歲生日。19歲的時候,我得了百花獎。我心虛嗎?我會認為我就是最佳女演員嗎?在這方面,我是很早熟的,按我的自省能力,我怎麽能夠擔當?面對眾人突如其來的熱鬧,我會怎麽理解?
每次如果我受到了批評,我會想一想,這個事情有沒有道理?受到獎勵的時候,我也會覺得,我好像沒那麽好吧?這種自省讓我總有感覺說,唉呀媽呀,我又把人給糊弄了,人家不知道我有多糟糕。總是有這樣一種感覺。這種天性可能是雙刃劍,它會使得我真的是很想很想去值得人們給予我的榮譽和表揚。
P:聽起來它也是一種不安全感?就是覺得這些東西有可能會消退,可能會暴露真實的自己?
C:不安全感也是與生俱來的。到了現在這個歲數,不像年輕的時候那麽沒有安全感了。我最年輕、最漂亮的時候,是我最沒有安全感的時候。記得拍【末代皇帝】的時候,我做出的每一個努力就是為了讓導演說「Bellissima!」因為他就是以這樣的眼光註視著你,他有一種高貴的審美眼光,他對我們三個演員都很愛。我做的所有一切,就是想踮著腳,夠到他給我的高度。

【末代皇帝】與阪本龍一一起的劇照 圖片由理想國提供
「人老了就是一身的烙印。」
P:十幾歲你就到了一種文化的舞台中央,後來你去了美國,重新變成一個普通人。這種從中心走到邊緣、再走向中心的經歷,是否在某種程度上也塑造了你?
C:我從來沒有感覺過自己在中心,也沒有感覺過自己從中心到了邊緣,又從邊緣要往中心去。我這輩子都沒有這樣感受過。
進入電影這一行完全是一個巧遇。因為這個巧遇,我離開了學校,我發現這樣遊手好閑,還可以得到這樣的成就,不用做功課,不用在家裏洗碗、拖地,然後就混得那麽開心,在一塊兒講講大道理。這也是一碗飯。
當然了,慢慢我發現它給了我一個表達的機會。我天性害羞,羞於在人前流露自己。所以在角色的背後,我可以去流露,我可以去表達,我嘗到了這樣的一種愉悅。從一個劇本,創造出來了銀幕上的一個人,這種創造的過程也讓我愛上了它,演戲就成為一種需要,它帶給我一種滿足感。所以我當然會去努力,這不是說我想從一個邊緣向中心努力。那天在攝制組,我看見了很多工作人員,還有其他演員,我看見了這一群「馬戲團」,我有幸福感。它給了我一生許許多多的幸福。
前幾天我在美國做了一個采訪,我想起來,我在美國演的第一個角色,是在一個B級還是C級的爛電影裏面,演一具躺在陰溝邊上的妓女屍體,連一句台詞都沒有。這是我拿了百花獎以後去美國演的角色。我也沒有因此覺得委屈。
也可能當時年輕,如果現在這個年齡,你再讓我躺在地上,演一個屍體,我不知道自己會有什麽樣的感受。但就是因為當時年輕,替別人家帶個孩子,在餐館領位,在圖書館打個工,我都沒有任何不愉快的感覺。因為我很清楚,這不是我要一輩子幹的事情。我是勤工儉學,我要支持自己能夠把大學上完。這在美國太自然不過了,太多人都在做這樣的工作。
而我當年出國以後,感受到了,哎呀,我終於能夠做一個普通女孩兒了,我沒有任何其他的負擔了。

陳沖在紐約州立大學的學生會前 圖片由理想國提供
P:你在青春期受到的是中國的教育,後來到了美國,你要接受的是西方文化,對你是一個巨大的沖擊嗎?
C:這個文化沖擊確實太大了,就是一個烙印。剛去美國的時候,我非常不習慣,想家、想朋友、想父母、想一切。有些人會說,哎呀,這個人背叛祖國了,跑美國去了。其實沒有出國生活的人,可能不知道這當中的犧牲有多大。你所熟悉的一切,你的這一片土地、你所有的親人、你的語言、你的生活習慣,你的一切都留在家鄉了,你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沒有經歷過的人是不可能懂這一份思念的。
那時我三年沒有回來,到了三年半的時候,我才第一次可以回家看一下。也就是在那三年裏,我才淋漓盡致地明白了思念是什麽感覺。
但另一方面,我絲毫沒有後悔過。我覺得出國留學這件事情,拓展了我的地平線。它讓我看到了整個世界,讓我接觸到許多不同層次、國度、膚色、文化的人,讓我接觸到了許許多多互相矛盾的觀點。它造就了今天的我。
P:這個烙印一直在嗎?
C:它肯定在啊,烙印怎麽能不在呢?人老了就是一身的烙印。而鄉愁就是一片永遠失去的天堂。

陳沖與大衛·林奇在拍攝【雙峰】的現場 圖片由理想國提供
「去愛總比不愛好。」
P:【貓魚】這本書,從某個角度來說也是一部女性成長史。我們常常會談到女性的覺醒,對於女性身份,你有過覺醒的一瞬間嗎?
C:我一直都覺得女人跟男人不一樣。很小的時候,我老想跟著我哥那幫朋友出去玩,他們老不想帶著我,因為他們要玩的那個東西,不想有一個小女孩跟在那兒,所以我從來都知道這是兩個不同的物種。
P:作為女性,在成長過程中,你體驗過不公平的時刻嗎?
C:不公平一定是存在的。我聽過許許多多的故事。但是從我自己的經歷來說,我從來沒有這樣去想過,因為我不想把自己當成一個犧牲品。我永遠都會看到,所有缺點其實都可以是優點。就像我說過的,我是偽劣品,我一生的努力都是要把自己變成一個真品,這個「偽劣品」不是也造就了我一生的努力嗎?
P:你在書中寫了很多對外婆和媽媽的回憶,那是塑造你人生的人,尤其是母親,你有和她相像的部份嗎?
C:對閱讀的熱愛。其實母親在各方面都比我有才華,比我漂亮,彈得一手好鋼琴,她也有美麗的歌喉,但她沒有我幸運。
我能感覺到她身上的某一種悲劇性。她從音樂的熏陶和洗禮當中似乎能夠找著快樂,但我知道她被壓抑、被剝奪得太多太多。在寫作的過程裏,我看到了她少年時代、青年時代的許多文字,有許多資料我還沒有寫進書裏。她對自己的本性壓抑得非常厲害,然而由於她對科學、對藝術的追求、熱愛,這些又補救了她,給予了她一個很高尚的靈魂。在我小的時候,就有很多同學、鄰居家的孩子和我說,我們長大了以後要像你媽媽那樣。
P:在書裏你很多次提到婚姻和愛情對你的重要性,你說過,直到戴了結婚戒指,和異性的交流才自如。這種不自如來自哪裏?
C:的確是這樣。如果我沒有結婚的話,我和男性的交往其實是一個不太自如的狀態。單身的時候,有一段時間我覺得很辛苦,因為總覺得身邊的男性有某種企圖,很難交友。我當時感覺,如果我不嫁出去的話,就好像在泳池裏面被逼著來回地遊,不讓你上來。結了婚以後,你就可以上岸了啊。
我也解釋不出來。這種不自如,就是我不知道在男性面前我是個誰,不知道我應該怎麽和他們正常地交流。我只不過是想交個朋友,但那時候我很怕我的任何表現會被男性誤會了,或者,某種節外生枝把事情變復雜了。有過一段時間,我甚至覺得跟男人是不可能成為朋友的,我以後也不要跟男人說話了。
可能就是一種脆弱,你不知道應該怎麽辦。
P:婚姻和愛情對你意味著什麽?你在書中用了「莊嚴」兩個字,你會覺得自己在婚姻和家庭的觀念上是更老派和傳統的嗎?
C:我覺得婚姻是我這一生最理想的生活狀態,也是我給予和投入最大的事情。這個東西跟自己的付出也有很大的關系。並不是每一場戀愛都能夠到達婚姻,特別是抵達一段好的婚姻。但是它一旦到達了,你付出了有責任的愛,別人對你也有責任時,這種感覺是超過其他任何東西的。而且因為它更難,所以它更值得。
P:現在很多年輕人已經無法理解愛情,深情似乎成了負擔和羈絆,你如何看待大家對愛的恐懼?
C:這是一個很實際的存在。也可能現在社會當中,你可以用許多其他東西去代替愛。就像吃代糖,這不是一個真的糖,用代糖放到咖啡裏,也可以喝,習慣了也覺得還是甜的。有了其他的替代方式後,大家可能(對愛)就沒有那麽大的需要了。
我們都有過被愛情傷害的時候,這也是很難忍受的。這樣的疼痛、這樣的失去,也許有些人不想去經歷它,或者經歷過了以後有所恐懼,不想再次去經歷,但是我覺得這些都是我的財富,所以我可能有點不一樣,我可能在這個觀點上有一些比較古典主義的東西,因為我覺得,這樣的去付出,願意為他生、為他死這樣的感覺,如果你有過了,失去了,也許是好過於沒有。
P:所以在你這兒,代糖一定是不可以的?
C:我太敏感了。我完全懂得什麽叫一夜情,什麽叫愛情。愛跟性還不是同一個事情,如果我們只談性的話,那可以解決的方法也是眾多啊。
P:很好奇,你的兩個女兒是如何看待愛情的?她們是更年輕的一代,面對愛情,會和你有很不一樣的想法嗎?
C:她們可能會譏笑我。
P:是覺得你老派嗎?
C:我相信等她們再老一些的時候,會感激說至少自己的父母是相愛的。
P:你們很少去談論這樣的話題?
C:沒法談。

「最走紅的東西,
我永遠都是懷疑的。」
P:金宇澄曾經說過,你的寫作填補了上海知識分子敘事的空白。我們也很好奇,你覺得自己是一個知識分子嗎?
C:我大概不應該算知識分子吧?(笑)我覺得知識分子,首先你得有學問,其次你研究學問,你懷疑和推翻知識,我在祖輩身上看到的,一個有良知的知識分子永遠會對自己的專業和社會具有質疑和批判精神。
說實話我大概是配不上知識分子這個身份的。因為我讀小學的時候,正好是「文革」,有一段時間停課了。復課以後,又讓我們給老師寫大字報,批判老師。課本裏的東西也很少。你看現在的孩子能讀唐詩宋詞、【三國演義】,我們那個時候是不能讀的。那些中國最美好的傳統文學,我都沒讀過。到了中學,我讀了不到一個學期就進了上影廠。那個時候很難買到書本。我記得突然間有了【約翰·凱瑞斯朵夫】,上海書店門口那隊伍繞了多少圈啊。
直到進上海外國語學院之後,稍微有了一些書,家裏也藏了一些,我能讀到那麽一點點,但其實我的文化水平很低,沒有好好上過學。真正的閱讀是從留學以後開始的。所以在學問這塊,我有很大的空缺。我敢說自己是知識分子嗎?
我讀到過一篇文章,忘記是哪個作家寫的,說那個時候,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他說,怎麽能叫「知識青年」呢?我們有啥知識啊?我比他們小一點,但是同樣的,雖然我大學畢業了,但我怎麽能叫知識分子呢?
P:但是你身上有很強的反抗性。
C:我是一個獨立思考的人,我不隨波逐流。而且我的個性當中,就有這點討厭的東西,最走紅的東西,我永遠都是懷疑的,這個我有,它是我的天性。
P:對年輕時候那段被浪費掉的歲月,你會感到可惜嗎?
C:沒有。因為我們也有了另一種人生。(笑)那個時候,十年動蕩過去之後,有過一批傷痕文學,也有過一些傷痕文學型別的電影。然後突然,姜文的【陽光燦爛的日子】出來了,所以你會看到,我們也有過如此的少年時期,也有過屬於我們自己年輕時代擁有的東西。
P:金宇澄曾在一個訪談裏說,你寫哥哥的那部份是上海的【陽光燦爛的日子】。上海是你的精神故鄉嗎?
C:上海是我鄉愁的某一種具象的體現,但是鄉愁要比它寬廣很多。我離開上海後,並不是再也不回來了,我是經常回去的。所以說到鄉愁,不是人們說的簡單意義上的鄉愁,而是永遠的鄉愁,是失去了的那一片天堂。
怎麽解釋呢?哪怕對某一個人,我都會有一種鄉愁,是對所有已逝時光和永遠無法再達到的東西的一種感受。它是美麗的,不是那麽悲哀的。它是愁,但是這個愁裏有詩意在。
P:你曾說【繁花】是上海的一部史詩,【貓魚】呢?
C:它是一部個人史。或者嚴格來說,它有歷史的部份,但不算是歷史寫作。我分享的歷史是經過我提煉的,所以更多的是思緒和感受,是那段歷史給予我什麽,如何造就了今天的我,是我從中悟出的道理,或者說從中悟出的一首歌。

陳沖二姨回憶陳沖姥姥史伊凡的手跡。 受訪者提供
「相比於寫作,
生活的忙亂才是真正的痛苦。」
P:對於寫作,你說自己沒有天才,只有敘事的沖動,而對於文字,你認為自己有更微妙的駕馭能力,你為什麽會這麽覺得?
C:我跟文字的接觸時間更長吧。並不是說我是個寫作天才,我不是天才,我也不覺得必須是天才才能寫作,或者必須是天才,才能拍電影。我當然知道自己的缺陷和限制在哪裏。但是當我寫作的時候,我的確是最自如的,也是最痛快的。哪怕是堵在那兒寫不出來的時候,我都不是痛苦的。
因為寫作對我來說是這樣的奢侈。你有一個獨處的空間,你可以停頓一下,去讀本書再來寫;你可以仔細地思考,斟酌這句話要怎麽寫;或者過了兩天你再看,這句不好,刪了。你能有這樣一個跟自己交往的時間和空間,這真的是一種奢侈。而相比於寫作,生活的忙亂才是真正的痛苦。
P:你是一個演員,也是一個導演,現在是一個作家。我很好奇,你最喜歡哪個身份?或者你覺得自己更應該屬於哪個身份?
C:我都喜歡。它們就跟我喜歡做菜,或者有一段時間跟我哥一塊兒做家具是一樣的,它們都是創造,而這種創造給我帶來充實。如果說有一塊很好的地,你讓我學會去種它,我相信我也會有同樣的快感。
P:為什麽你會說「我骨子裏是一個農民」?這是一個比喻嗎?
C:(笑)我是相信勞作的。我的生活相對簡單,真的天光亮了就起床,我也不需要像城裏人這樣出去 party。當然我是個城市的人了,喜歡走著路就能去某個咖啡廳見朋友,但是我心裏是向往簡單的生活的,向往勞作、辛苦,然後會有豐收。也許是我腦子裏亂想出來的這樣一個農民吧。農民白天幹完活兒,晚上吃完飯,就上床休息了。
所以那時候的人生孩子多嘛(笑),現在的人都沒有空兒給自己快樂了。
P:作為一個導演,你現在對什麽樣的題材感興趣?你想做一部什麽樣的電影?
C:遇到了我會很激動,這種東西可遇不可求。如果說出來,肯定是泛泛的幾個形容詞,沒太大意思。因為我自己的人生經歷是比較復雜和豐富的,人生的秘密也很多,所以我知道我能給予的是什麽。而這個給予的機會的確有限。
P:作為一個女演員,你現在最渴望塑造的女性角色是什麽樣子的?
C:我剛剛在蒙特婁演完一部電影,其實我挺喜歡那個角色的,她是一個家庭婦女……

「我必須對每一天都大咬一口。」
P:能感受到你一直都保持著對世界的敏感和好奇。走到今天,你對人生最大的好奇是什麽?你怎麽 保持對世界的敏感?
C:我就在想,我已經那麽老了,剩下的時間那麽少了,我必須對每一天都大咬一口。
P:是大咬一口生活嗎?這太形象了。
C:因為你越老,就會知道自己所剩的時間越少,對所有的一切,你會有足夠大的胃口。其實生活有著非常豐沛的東西,它們也不需要你花費太多的金錢。你就坐在這棵巨大的蘋果樹下,只要你願意等待,等一個一個的碩果掉下來,你只需要去大咬一口。我會想,我要吃越多個越好。(笑)
P:你也提到過,到了2024年,你往往覺得眼前的事物變得清晰了,光線都變了。這種清晰是什麽樣的感覺?
C:就是因為時間讓你對一切都更有激情,我相信如果我能活 500 年的話,我肯定不會像今天這樣大咬一口。因為生命的有限,你才越來越感覺到你向往她的美麗,就像向日葵永遠轉向太陽。對於所有負面的也好,謾罵也好,你都完全不知道了,因為你永遠沖著陽光的那一面。這是到老了以後才有的。你會越來越願意去看到和珍惜生命的美麗。
P:你多次提到,一個人如果很早知道自己的命運,那很幸運。你說,長時間的焦灼,其實是不知道命運的召喚。你有很明確的命運來敲門的時刻嗎?
C:倒不是說認得了自己的命運以後,你就永遠不焦慮了,焦慮肯定也是命運的一部份。年輕時候受到的教育,是要跟命運抗爭嘛。後來你才發現,其實你需要的不是抗爭,而是去認得命運。所有經過的逆境,受過的苦,它也是命運的一部份。
也是寫書的時候,因為回顧人生,我認識到,原來從來就有這樣一條光明大道,而我卻在那裏不停地迷失和迂回,走過那麽多的彎路、錯路。然後我才發現,所有的彎路、錯路其實也在通向那條命運的大道。我會想,我要早一點知道的話,我是不是就不會經歷那麽多的焦灼與痛苦?但是我現在認為,彎路和錯路也應該有。
P:剛才你說到,越老越想要對生活大咬一口,但我們接觸到很多年輕人,他們會覺得很喪,不想太「卷」,對生活沒有什麽期待。也有一部份年輕人向往穩定,考公、考編,希望能夠過一眼望得到頭的生活。你怎麽看待這樣的心態?
C:說實話,年輕人裏各種各樣的都有,不是一個統一的群體,但是我覺得我都能理解。經常和我一塊兒工作的人都是比我年輕的,我完全能夠理解他們,就是如果不卷能不能夠找到一些世界的美麗?能不能夠去努力找到它?哪怕去找根木頭回來自己做點啥,可能也會從中發現一些美麗。它一定存在的。
我並不覺得每個人都要那麽忙碌地去生活,也不覺得世俗所規定的成功就是成功。我也能理解那些特別努力工作的人,他們也需要這樣的努力,每一個人是不一樣的。我覺得今天的年輕人不容易,世界變得太快了,你完全不知道10年以後人類是什麽樣子,所以有這樣一種泛泛的存在的焦慮。
有時候我會覺得幸運,我已經老了。我覺得年輕曇花一現,它應該是很美麗的。但是回顧一下我自己的青春,也完全是揮霍掉的。不揮霍掉的不是青春。
我的小女兒非常激進,她相信她的努力可以改變世界。人們對她這番激情的某一種反對,或者有些持一己思想的人說出來的話,真的會影響到她的情感,她以非常深厚的情感投入某一個她認為正義的事情當中。我當然也可以換一句話說,怎麽這麽幼稚?但這就是我覺得青春美麗的地方,她們充滿激情,相信自己的努力是可以改變世界的,我覺得這個就叫青春。

美國留學期間,陳沖和同學的合照 圖片由理想國提供
「記憶就是許許多多碎片的畫面和聲音。」
P:如果有平行宇宙存在,你希望平行宇宙裏的你是什麽樣子的?
C:那太虛無了吧?哈哈哈哈。我有時候覺得自己就在平行宇宙裏。我覺得我不在這兒,我在另外的地方,哈哈哈哈。
P:你說「貓魚」 是哥哥童年時候的一個魔幻時刻,對你來說,童年的魔幻時刻是什麽?
C:他這麽一說,我才發現他的確是一個天生的藝術家。我哥哥比我更敏感,是一個非常非常敏感的靈魂。我生命當中的魔幻時刻?一定是有過的,我現在一下回答不出來。
P:就像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裏講他吃到瑪格萊娜小點心的時刻,你生命中是否也有過類似的時刻?
C:經常會有,而書中也寫下了不少這樣的時刻。比方第一次在大都會博物館看到的裸體雕像,讓我突然想到小時候在曬台上跟母親淋浴,她完美的身體。記憶很主觀,有時跟熟人聊起一件事兒,大家記得的全是不一樣的。其實在寫書的過程當中,我會跟我二姨聊起來,跟小姨聊起來,也跟我哥聊起來。突然間會說,對了,是有這樣一件事情,很模糊的一個印象,我哥哥比我大兩歲,有時候他能記得的,我就很模糊了。我的確覺得記憶就是許許多多碎片的畫面,偶爾也有一些碎片的聲音,或者一句話,在某一個感官的刺激下,它會突然間出現。
P:你生命中最早也最清晰的一個畫面是什麽?
C:我不知道它是不是我人生裏能記得的第一個畫面,那個時候到底是4歲還是 5歲,我不一定能夠準確地知道。但是我5歲那一年,外公走的那一天,阿姨把我從幼稚園接回家以後,母親異樣的樣子,她蹲下來,這麽抱著我,也不是完全抱著,她跟我說話的樣子,那個畫面我很清晰。
P:就像你寫過的那首詩,5歲的時候,童年的藍色逝去了。
C:那是一份感受,有時候感受會有顏色,它會出現某一個色彩,或者是色彩的失去。
P:你對畫面和場景有著非常深的記憶,這是你習慣的記憶方式嗎?
C:我覺得很多人可能都是這樣的。如果你去記一件遙遠的事情,它的模樣就是畫面的碎片。當然,我對畫面有一種敏感或者迷戀,也可能跟我的專業有關,跟電影有關。
P:你現在還會經常做夢嗎?
C:隨便做什麽夢,我都會很開心,因為它意味著我睡著了。
P:你長期失眠。現在每天大概能睡多久?
C:我現在經常戴蘋果手表。如果碰到倒時差的狀況,最多也就四五個小時。
P:會做什麽夢呢?
C:各種各樣的都有,也不是每一個都能記得。美夢裏會有孩子,會有很莫名的戀情,哈哈哈。也會有很暴力的噩夢,重復出現的噩夢,都有。
P:你覺得自己最大的欲望是什麽?
C:欲望是與生俱來的東西。沒有欲望,就沒有今天這個世界。沒有欲望,就不可能創造。沒有欲望,怎麽可能有這樣的發展?將來如果我們人類把自己淪陷掉,也是因為欲望。它是我們做一切事情的動力。
P:此時此刻你的欲望是什麽?
C:那……我就下一本書好好寫一寫,專門寫欲望吧。
P:現在開始寫了嗎?
C:還沒有,差遠了去了。我很懷念那段寫作的時光,懷念過去曾經有過的獨處的時間。哪怕是回國住在隔離酒店的時候,那個時候的閱讀和寫作都讓我今天想,那真不錯。哈哈。
隔離的時候你能調時差,想什麽時候起來就什麽時候起來,想什麽時候睡就什麽時候睡。可以看書,可以寫作,可以做白日夢,而且有借口不用出去,什麽也不用做,什麽人也不用見。就是這樣的狀態。
所以我相信我是會回去寫作的。